落慵

老师傅

〈双美衍生〉荒年09

  早晨开张,报童已在街头吆喝开了。这几日的新闻都如巨石,一经那白纸黑字投掷入人群,便激起层层骇浪来。先是不久前抵沪的国军高参李亚达全家在街头被刺,再是荣祥顾家千金顾心月被绑架,两件悚事都与一个名字有关。
  白玉兰。
  “掌柜,看报伐?”
  街阔人稀,报童到柜台前兜售。许一霖抬眼瞥瞥报头——捉拿凶犯白玉兰,悬赏XXX……
  果然,这几日毋论报纸还是闲谈,都离不得这名字了。他不很明白官方军方只拿到一个名字的线索,在这里带着得意声嘶力竭的意义为何,莫不是想靠口诛笔伐捉凶缉犯?也真是好笑。
  “不买了。”
  轻飘飘撂下一句,起身泡茶去。报童悻悻看他一眼,转身出门,心里暗骂他一个年轻男人家开脂粉铺子,十三点兮兮。
  许一霖昨日到青浦提货,顾小姐被绑的消息一早在城里传开,下午已在那地方兴风作浪了。他没想过顾小姐那样从头到尾盛气的人,上了报纸名字后面竟会跟着“被绑架”这样的字眼,他原以为旁人永远不能奈她何的。眼下,人真真切切地消失了,他倒反而有些愧意,不该那样评她的颐指气使,她到底是个可怜人。
  想着顾小姐的可怜,进了城三转两转途经了福州路。一队游行学生同日本商人正在混战,大白天下黑压压的头颅攒动,偶尔抛出花绿的传单,惨白的旗与日本人的头巾。人本来不多,声势却极大,整条马路在震颤。许一霖见此景欲择别道而行,忽见街边满庭芳的门大开,涌出一群穿着练功服的戏子们,脸上带着妆,演练了一半出来解围。个个好身手,在人群中翻飞如鹞。
  他看见傅梓白了。
  也奇怪,那么多戏子勾脸画眉,千人一面,他偏偏能认出他来。好像台上杨妃杜娘苏三走马灯地换,他只识得一个傅梓白。
  怔立街口不知多久,终于散了。傅梓白领着班里的人收拾满地狼藉,又是一条寂静路。许一霖回过神来,拎着手里的货沿街边店铺的阴影走,脚步太快,他有点喘不上气。
  “许先生?”
  很轻的一声唤,隔了半条街,落进他耳朵里犹有余温。他略略侧了身看去,日头下向他走来的白衣人更加晃眼了。
  “傅老板。”他不自禁地垂眼,把提着胭脂的手往后拢了拢,自己太不磊落了。
  “上回落雨的时候先生请我喝茶,还没来得及细谈,”傅梓白顿了顿,语气热一分过昵,冷一分无情,是刚好的客套,“若是先生有空,等下一道吃夜饭?”
  许一霖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句子,嗓子柔里掺着晦暗的哑。他听他台上的念白,以为他是北地人,眼下才发觉他把“夜”说成“呀”。突然感觉有点滑稽,如同这个不明来历的邀约。
  他点头了,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好。
  “六点半,戏院对遭的弄堂口碰面吧。”
  许一霖根本想不到傅梓白会带他到弄堂底这家“湖州大馄饨”吃夜饭。他在弄堂里走的辰光就觉得有点心慌意乱,离身前人越近就越有种捉摸不透的反差。他无端想起“可远观不可亵玩”这种句子,又觉得好像不能拟人。即使是拟人诗,从书里拿出千千万万来,他再三挑拣也选不出能写他的。
  店堂是一个大通间。镬子对着弄堂支起,里厢汤水沸腾不止。许一霖恍惚间已经坐在竹杌子上,看傅梓白在白蒙蒙的热气里满口吴音嘱咐老板“勿要香菜,勿要辣糊”,末了又低声加一句“荠菜的卧只蛋”。他莫名想了想不久前台上艳光泠泠风情万种的旦角。
  终归杨贵妃是假的,虞姬是假的,而傅梓白是真的。戏里的天堂看多了无聊,还是人间有趣。
  傅梓白端着先煮好的一碗馄饨朝他走过来,神色自如。但他此刻越是自如越显出荒诞:“许先生在想什么?”
  许一霖闻言如惊梦:“没什么。”
  傅梓白把碗递给他,微微俯了俯身。一瞬间许一霖瞥见他鼻尖上沁的薄汗,鬓角成了被水汽晕开的青黑色。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,那么灿烂的一个人,也会有这种模样。
  外面不停地煮馄饨,蒸气灌进来有点热。许一霖拿调羹在碗里胡乱地搅。搅着搅着露出一只蛋来。他想起那天下雨,自己跑到楼上慌忙翻了一通,找出一罐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明前龙井给他泡的。他自己平时就喝喝带点粗气的散茶而已。
  这光景,待客有心就足够,哪里还要去求那些场面体面呢。
  “许先生不欢喜馄饨吗?”
  “没有,只是一时出神了。”
  旁边桌关于白玉兰的讨论没有停止的意思,许一霖忽然道:“近日白玉兰闹得满城风雨,傅老板可有耳闻?”
  傅梓白微微一笑,向他比了比身后尚未褪去的曙色。
  “近日晴好,无风无雨。”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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