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慵

老师傅

【石玉】十年(6)

        叶碧玉的上海规矩在重庆彻底失灵。山城路峻,跟鞋不能穿了,菜市里也没人听得懂她沪语喋喋的讨价还价。崔中石照例是早出晚归,于是她就有无数长昼的时光来从头适应重庆的路,重庆的雾,重庆的菜市,学习重庆妇人们讨便宜的办法。
  那天碧玉刚刚从菜市里出来,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尽,城中浮动的水气森森。她听到身边的过路人在说“十雾九晴”,心下便觉不安,等走到住处附近,果然已悬起了两只红球。
  她的眼立刻布上了一层云翳,在上海经历那个八月的人眼中特有的云翳。来不及把菜放到家里,一路跑到电话亭,拨了几遍银行的号码,却始终没有人接。街上开始乱了,她一面捧着电话一面用背脊顶着电话亭的门——还有人在她身后用力地推,争先恐后来打一个也许是毫无意义的电话。
  “这里是中央银行,你找哪位?”
  她终于松了口气,侧了侧身让进后面的人——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,竟有那么大的力气。
  “我寻崔中石,崔中石。”她不敢去看那女子的眼睛。
  那头答复已不耐烦:“都在忙着理东西到防空室去,这时候找什么人!”
  她把话筒紧紧贴牢面孔,几乎是小着嗓子哀求:“侬帮帮忙好伐啦,我们老崔办公室就在进门的地方呀,离电话很近的。”
  电话那端短暂沉默,随即是杂乱的脚步声。
  “碧玉呀,侬还好伐?”
  终于听到了,可他还要这样的不温不火!她急得要跳脚了:“好啥好啦!两只红球阿挂起额,侬夸地回来好一道跑了呀!”
  “哎呀,侬勿要慌。飞机来了,阿拉迭的票子阿要人管,吾是回不来额。天阿没晴,日本佬的飞机飞不起来额,侬勒阿里地啊,吾叫辆车子接侬过来,银行额防空室比外头牢靠……”
  她再一次把背靠上电话亭的门,向外仓皇地看了一眼。刚才落花流水地乱头跑来,一时之间真是不知身在何处。
  “算了算了,叫车子勿要铜钿的啊?侬夸地落去,下头安全,命比那些票子贵,晓得了伐?”
  “晓得了。侬啊夸地寻只洞子……”
  声音消失了。
  她茫然地站在逼仄的电话亭里,直到身边的女子一把抢过了话筒,她拨的号码很快有人接了。也是逃难来的人,一口北方话脆亮,对方回答得也够利落,不过三言两语便挂断。
  “你还不走,留这儿等死吗?”
  她回过神,看着眼前比她略高一点的年轻妇人,平常的锐气突然减了三分。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软弱糊涂。
  “要去哪里啊?”
  妇人突然把她向后一拽,随即打开了电话亭的门。她拉着她冲出去的时候满街都是大太阳,碧玉下意识要去找自己的菜篮,被那妇人又生生地拽回来。四条旗袍里的腿平日是不见太阳的,此刻随着脚步的跨越在橘黄色的日光里若隐若现。快一点,再快一点,暴露意味着死亡。
  她恍恍惚惚被北方妇人拉着,一路到了洞口,团丁还要一个一个地检查。碧玉被要求摘下了她从上海带来的赛璐璐发夹,因为是亮眼的梅红色。她心里觉得莫名其妙,已经在洞里了,哪能看见这颜色?可是满洞人的眼色她也不是看不懂,为了生,她的发夹,她的上海又算什么呢。尽管如此,她的目光还是随着发夹,直到它被放进团丁用来收纳的一只旧箱子里。盖子合上,她终于移开了眼。
  北方妇人找到了在等她的人,她的丈夫,早早地占了里面的座位,她要越过黑压压的人群走进去。碧玉不行,她只能半坐半靠在洞壁边的一条石头上。左边是人,抱一个牵一个的母亲;右边是人,拿着拐杖护着银发老妇的儿子;前面是人,卖报的流浪儿童。后面,后面呢。她努力回过头看,看见两个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席地而坐,两张秀气的脸孔,两双清亮的眼睛。那制服实在是有些怪,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。其中一个眉毛浓些、眼睛圆些的少年便把目光迎上来,温和从容的眼神,好人家男孩子的眼神。碧玉反而发了窘,赶紧转回头来。这空档里,外头已有大呼小叫。
      飞机来了。

·防空洞的两个少年来自 @寒灯夜雪 太太的《梦》
   表白太太ε๑•௰•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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